七姬物语(高野和著)丨小说资源阿里云盘/迅雷云盘免费txt下载
小说介绍
《七姬物语》是轻小说家高野和著作,插画家尾谷おさむ负责插画,电击文库所属的轻小说,全六卷。
大陆一角的七座主要都市,为了取得统一全国的大义名分,先後拥立据说是先王後裔的七名公主。其中一名公主就是被选出来装扮成七宫贺川公主的九岁孤儿空澄──支持她的人则是武将展‧凤以及和军师杜艾尔‧陶。 虽然这两个人都是来历不明的大骗子,但是空澄觉得能够和高兴谈论「三个人一起取得天下!」的他们在一起是件幸福的事。但就在她十二岁的那一年,邻近的鼓城出兵攻打贺川…
分卷剧情
第1卷大陆一角的七座主要都市,为了取得统一全国的大义名分,先后拥立据说是先王后裔的七名公主。其中一名公主就是被选出来装扮成七宫贺川公主的九岁孤儿空澄──支持她的人则是武将展·凤以及和军师杜艾尔·陶。虽然这两个人都是来历不明的大骗子,但是空澄觉得能够和高兴谈论“三个人一起取得天下!”的他们在一起是件幸福的事。但就在她十二岁的那一年,邻近的鼓城出兵攻打贺川……
第2卷 世界的模样
不是现在的时代,不在这里的地方,七座都市拥立七名据说是先王后裔的公主,为了统一全国而割据一方。是野心勃勃、满口胡言的年轻人展和杜艾所推举的空澄担任公主,统率都市国家“七宫贺川”。出身布衣的她开始步上公主之路,世界也静静地跟着改变……第3卷 姬影交会草木萌芽的春天,两位公主来到彼此面前。一位是七宫贺川空澄姬,一位是三宫夏目的磐姬。无论是否心中期望,两位公主并肩走向琥珀色的公主曾经翩翩起舞的樱花树下。探究世界模样的年幼公主、一心守护祖国的武门公主,在充满生命气息的季节中,她们背负群臣的意图,彼此的身影短暂交会。就在樱归月的春天,她们的公主装扮就像花瓣一般随风舞动,伴随她们走向新的日子。空姬的故事,逐渐编织出七姬的故事。第4卷 夏日插曲东和之地,拥立七名宫姬的世界。拥有七宫称号的空澄姬与对立的三宫常磐姬进行会谈,并且在众人面前示意和解。只是,各势力的对立依然不断持续。就在各宫纷争之际,人称空姬的少女化身为平民女孩阿空来到鼓城──就是过去曾经拥戴琥珀色公主的水都鼓城。不断踏步前进的少女抬头仰望许多人、与许多人见面、擦身而过、再会。于是少女的目光终于找到她寻寻觅觅的光景──少女阿空眼中的世界。第5卷 东和的形状随着一宫神川的势力衰退,东和的动乱迎向新的局面。二宫锡马的翡翠姬决心与拥立黑曜姬的旧王都一宫神川正面对决,并且正式巷一宫神川发兵,两国开战的消息瞬间撼动整个东和。同一时间,在有意结成四都同盟的双子姬号召之下,七宫贺川的宫姬空澄姬应邀前往双子都市五宫仓濑与六宫牧濑,在那里与她们会面。高唱和平的公主、期望独立的公主、标榜改革的公主,还有背负国家大义名分的公主。身处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小空无时无刻不在用心凝望,细看这些公主与周遭众人共同交描绘的世界模样。东和七姬共同描绘的故事,第五章就此开幕。第6卷 一个理想七座宫都市割据四方的东和之地,时代已经进入变革时期。找出纷乱的原因,为了不同的未来构图发动战争的一宫、二宫联军。面对开向双子都市的中央大军,来自各个地方都市的军队开始凝聚。正当动乱越演越烈,身为各都市拥立的和平象徵,巫女公主各自吐露出自身的意志。暧昧不清的世界模样,不断交会的姬影,复杂的因子在散发夏日草香的季节融合,形成东和的形状。彼此面对的七位公主之一,年纪最小且排名最后的东和七宫空澄姬。由她看见的人与世界,以及她的眼光与笑容组成的故事。第六章开幕。
小说试读
序 命月 一月
“就选她吧!”
突然听到这句话,让我睁开眼睛。
眼前出现一个高个子。
“你看!她的背杆很直,只要打扮一下,看起来就像是出身良好的大小姐了!”
高个子利落地低下身来。
一边端详我的脸,嘴角一边露出笑容,以开朗的声音对我说:
“嗨,你叫什么名字啊?”
抬起头来,看到他充满男人味的笑容。
年轻的成熟脸庞。轮廓很深,颊骨看起来很显眼。
在那头披散在肩上的亮丽黑发下,是别具特色的笑容。
害怕那种男性气息,我不禁躲进旁边的窗帘后头。
满是灰尘的窗帘布,几乎遮住我整个人。
“哎啊?竟然跑了?看看我嘛!”
高个子提高音量,似乎连周遭的空气也为之震动。
由于实在太大声了,我忍不住抓住衣摆,闭上眼睛缩成一团。
背后紧闭的窗框质感和穿透木窗的寒意,慢慢溜过我的脖子。
冬日的冷空气让我缩了缩头。
好久没出门了。不知道牢靠的木窗外头,是不是快下雪了?
高个子穿着一身厚实松软的外衣,可是我和收容所里其他的孩子一样,连件像样的单衣(注:单独一件式的和服)也没有。
这就是找和今天来的这个人的不同之处。
“还是选个亮眼一点的小鬼吧?这么一来还可以期待之后的成长。”
高个子的声音让我觉得好可怕,更是蜷缩成一团。
当我紧抱着自己时,在高个子的后方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
“这孩子很聪明啊!我才不相信接近你的女人。”
“杜艾、不要不受女人欢迎就闹别扭嘛!我会介绍个美女给你的。”
高个子转过头,用非常轻松的口吻说着。
从高个子背后传来名叫杜艾的人,皮靴踏着地板的脚步声。
因为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声音听起来好温柔,让我不禁放松了。
“免了,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死于醇酒与美人之下。”
“咦?我不是应该死于刀剑与谋略之下的吗?”
“那些我还能帮你消灾解祸。不过我可没办法管到你的健康。”
高个子和杜艾的对话又持续了一会,不过听起来好吵,
而且也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稍微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边。
我光着脚,而他们穿着过冬的皮靴。如果被踩到一定很痛吧。
过没多久——
“你要跟我们一起来吗?”
耳边传来杜艾的声音。
听见声音的我悄悄从帘间探出头来。
抬头一望,眼前站着一个长相相当平凡的普通人。
有着一头黑色短发和沉稳表情,站在年纪相近的高个子背后。他略微弯下腰,看着我说:
“我们需要一个女孩子。你只要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就行了。”
我发现他的个子在成人里算矮的。
“比起待在这里,或许会幸福一点、也可能会变得更不幸,说不定可以欣赏这个有趣的世界,也许还是会被送回来。要不要选择一条特别的路呢?我会努力不让你吃亏的。”
我怯生生地凝视他的眼睛。
单眼皮的眼睛流露出柔和的目光。只是眼神怎么看都有点像是那些喜爱恶作剧的男生。
他的双眼认真地注视着我。
不一会,这个人就移开目光:
“抱歉,我不是什么好人,实在不擅长这样对望。”
说完之后,有点夸张地大口叹气:
“展,还是找别的小孩吧!交给你了。”
这些话让高个子笑了起来:
“哈!要骗个小鬼来当自己未来的新娘,你还不够格啦!”
“找个健康一点的孩子吧!毕竟我们没办法给她什么保障。”
他们两人不再看我。
扔下躲在一边的我,那两个男人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概会带走这里的其他孩子,带走除了我以外的小孩.
这里有许多孩子。
还有许多跟我一样的小孩。
“抱歉吓到你了。好好保重。”
这句话虽然是对我说的,但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搜寻其他人了。
屈膝的杜艾也站了起来,然后慢慢转身背对我。
在他前头,高个子已经加快脚步准备要离开了。
我突然害怕起来。
这一刻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人被留在漆黑的房间里、
或不小心弄丢自己的玩具。
“……啊……”
就当眼前瘦小的身影即将远去之际,我发出微弱的声音。
快走开的背影,又慢慢回过头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他用柔和的声音反问我。
“……啊……”
我又害怕起来。
该说什么,我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好低下头。
觉得胸口好沉重,说不出话来。
“吓下到你了吗?对不起罗。”
他回头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发不出声音,只觉得想哭。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男人感到困扰的笑容。
我连该怎么哭泣也不懂,只是怔怔地站着。
本来就这样。
回过神来,发现身后的风吹动布帘,拍打在我的脸颊和背上。
窗外的风带来一阵寒意。
外头大概已经是一片雪景了吧。
掌中有种粗糙的触感。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抓着眼前这个人的袖子不放。
厚重外套上不起眼的宽袖子。
我盯着自己抓住袖口的手指。
看不到那张回过头、俯望着我的脸。
害怕和他四目相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不出来。
“我是杜艾尔·陶。那家伙叫做展,凤。”
而我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一角。
“那就由我来帮你取个名字好了。反正接下来你会需要个新名字。”
我好像点头同意了。
“空澄。要跟我们走的话,你就用这个名字吧。”
这个词好像在哪听过。
“没错,东和的七月就叫空澄。”
“哦!找到人了啊!”
头顶上又传来说话的声音,那是展的声音。
虽然走得不慌不忙,不过因为腿长,动作也很快。
这个人去得快,来得也快。
还来不及害怕,他大大的手就用力拍了我的肩膀。
宽大的手掌,坚硬而温暖。
“好!就让你当公主吧!”
我还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开心。
高个子自顾自地继续说:
“听好了!我是将军、这家伙是军师、你是公主!我们三个人一起夺取天下吧!”
高个子站在感情不错的同伴旁边,朝着上方放声大笑。
我想自己大概合不拢嘴呆呆站着吧?
就连“天下”这个词也不懂。
脑海一片混乱,这些人到底是谁?我刚刚听到什么?
只有高个子开怀大笑的模样,成了记忆中鲜明的光景。
心中充满不知道的事与想知道的事。
我的视线转向另一个知道些什么,却又若有所思的人。
他的表情显得很为难,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很开心。
我只觉得脑海一片混乱,胸口喘不过气来。
我记得那年是九岁吧。
这是一年初始的一月,又称为命月。
这就是人称空澄的我,遇见骗子杜艾大人的经过。
在那天也遇见了高个子的展大人。
那时候的经过,我就只记得这么多了。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了三个人的日子。
三年前的那一天——
是我们梦想的发端。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一节
一节 空澄 七月
不用特别仔细听,早晨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
看吧。
“展!展·凤在哪里!?”
又来了。
杜艾大人和平常一样大吵大叫,让我觉得真有趣。
为什么三年来,这两个人老是吵吵闹闹的呢?
在我正对的大镜中,还没装扮好的自己已经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公主。”
“啊、好。”
从后方传来认真的劝诫声,让我坐直身子。
铜制台座上贴着锡镜面,镜中映照出我端正坐姿的身影。
坐在朱红的圆椅上,身后有双柔韧的手臂正在梳理我的头发。
就算我在镜中的双眸注视着声音与手臂的主人,她也没回望我一眼,只是专心工作。
她是我的侍女,负责梳妆、打扮这类贴身工作的人。
面无表情的梳妆师不停地梳理着头发,看来就和平常一样。
镜子里十二岁的我一脸严肃,就像平常那样,迅速被装扮成公主。
每天早上,睡眼惺忪的我都要用半个小时在镜子里变身。
化身为人称“东和七宫”的公主殿下。
“天色还早,左大臣阁下是怎么了呢?将军也是一样,不改轻率的态度。”
对着镜子,我流露出公主殴下正经的表情,每天早上梳妆结束之后,我就会随着这句话,变身为七宫公主。
“您要规谏他们吗?”
这只是形式上的询问,是否要叫身旁随侍的侍女过来。
“不了,随他们去吧。”
他们两个人就是因为本性难移才有趣呢。
“两位大人虽然不断争吵,其实也挺开心的吧。”
梳妆师随即回话:
“公主殿下看来也一样。”
被看穿了。肩膀放松下来,地开始在我耳边接上长长的鬓发。
那是柔滑直顺的假发。
假发披散在我的胸前,依循古代发式,用精细的银线系着发梢。
颜色搭配我本来的头发,明亮而乌黑。
再戴上固定头发的饰品。
本来不及肩膀的头发,接上假发之后立刻变成及腰的长度。
用梳子梳理整齐之后,梳妆师把化妆道具放回梳妆台上。
“完成了。”
严肃的脸闭上眼睛,后退一步。
“手艺真好。”
向镜中的梳妆师道谢,看到她在我背后行礼的身影。
我再次正面审视自己。
镜中的我,和真正的我完全不同。
镜中是个身上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袖公主服饰,优雅的公主殿下。
肩膀上披着精致刺绣的轻薄羽衣,里面是淡蓝色的丝绢单衣,让人联想起凉爽的雪山。
青绿色的夏用衣带,是用白绢所染成的。
在耳畔及身后盘结而成的古代发型和扑上淡淡白粉的肌肤,都包裹在衣服的薰香中,增添精致清爽的美感。
公主殿下的装扮看起来轻松而凉爽。
试着微微侧过头。
装饰在脑后的彩色玻璃,随着摇曳发出“叮咚”一声。
大概是拜梳妆师高超的手艺之赐吧。
本来是个和高贵气质无缘的乡下女孩,现在却变成没人会起疑的东和公主。
今天我也同样扮演这个角色。
静静地呼吸。
侧耳细听,又听到室外传来杜艾大人的声音。
他还在大喊大叫。
“辛苦了。”
我轻盈地从朱红座椅上起身。
“我要去左府阁下那里。不用通报了。”
说出左大臣的略称,我回头看了梳妆师和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一眼。
看着她们一如往常的侧脸,我走出梳妆室。
左右延伸的回廊上只有我一个人,往出声的方向张望.
立即看到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板廊的另一瑞。
我加快脚步,走向不断前进的背影。
听到背后玻璃发饰发出叮咚声。
我走到束带(注:日本百官的传统礼服)宫服后方。那是线条稳重、易于走动的文官服饰。
官服把全身包得紧紧的。杜艾大人自己也说过,这是廉价版的礼服。
公主服饰的衣摆太长了,要赶上他还花了一点工夫。
我一直想要有件行动方便的实用单衣。
不过大概还是会缝上许多轻飘飘的装饰吧?这些装饰害我走起路来好辛苦。
我靠近杜艾大人身后说:
“他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出门啦!”
这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遣词用字也就恢复本来的习惯。
“看样子今天不会回来了。现在应该和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在一起吧。”
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告诉他:
“昨天是和黑发的女人哦!”
杜艾大人没有回头,越走越快。
他的腿不长,短距离移动的速度却很快。
“对啊!用中原人的说法,就像每天变换舞伴的舞曲吧。 ”
我的语调也和脚步一起加快。
抬头仰见的身材并不高。
这个人和十二岁的我相比,只高了两个头而已。
瘦小的身体迅速穿过走廊。
“哼!那家伙是无根的野草。”
杜艾大人又想出新的形容词。
记得昨天形容展大人是会走路的空头支票、季节草之类的。
所谓的季节草,似乎是指当今时节一过,就怎么都找不到踪影的那种杂草。
不管展大人在不在场,他一向讲话毫无忌惮。
回廊里回荡着杜艾大人匆忙的脚步声。
因为是木质地板,音量还真不小。
这里是平城(注:建筑在乎地的城池)的二楼,走廊虽然有一定的长度,可是我们两人马上就从城内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
“可恶!人在外头吗?”
杜艾大人啧舌说完之后,就在敞开的窗边停下脚步,眺望城外。
我跟着有样学样。
城外是夏季明亮的阳光。
现在已经是七月底了,这个季节又称为“空澄”。
我的名字就是来自外面的景色,透过四方形的窗框,可以看见夏季草原茂盛的模样。
虽然人在第二层,但位于坚固石造地基上的城池,还是有着极佳的视野。
放眼望去,大地是一片和缓的丘陵和荒芜的草原,而西边看不清楚的山则是西方山脉。
阳光普照在这片位于大陆东方,人称“东和”的土地。
此地是西北都市地区的守护城“七宫城”。
为了抵御火攻和弓矢,石头城壁上的木造城楼,还涂上—层厚厚的泥土。
我们正在二楼外围的环廊上漫步。
这是座圆形的简单城池。
杜艾大人曾经说过:“与其说是座城池,还比较接近补给基地。”
在群雄并起的乱世里,位处东部平原的东和,是个远离征战的地方。
这里被由西向东延伸的西方山脉围绕,和被称为“中原”的首都隔绝,几乎是独立于中央政权之外的地方都市。
人口众多的都市国家“东和”,有许多从中央地区逃来的难民,变成战乱之世的避难所。
“贺川”正是东和第七座宫都市。
七宫城位在广阔平原的一角,据说是用于警戒边境的城池。
杜艾大人和展大人在原来的石造建筑上,增建木造的城楼。
似乎是城主展大人利角这里和战祸无缘的优点,照着自己的意思为所欲为。不过事实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我们两个人扶着内宽外窄的坚硬木质窗框。
这是为了在遭到攻击时,方便城内窥伺外面,同时也让敌军不易进攻的设计。而我们的视野也被局限在狭隘的角落上。
“有看到吗?”
站在左边的杜艾大人,朝右边张望了一下:
“没看到人呢。”
我站在右边,可以看到左边的景色。
长有等身高草的草原丛,恰如初夏晨光中的悠闲景色。
草丛间还夹杂着小略和壕沟。
不远处还能看到林地和丘陵。不过展大人大概是在这片风景之外的遥远彼端吧。
也许在某位贵妇或干金小姐的身旁吧。
从这边只能看到一片和缓的广阔原野。
城里的空地只有一座小型牧场这么大。住在这座由朴素城壁和壕沟围绕的城池已经两年半,还没经历过战争的洗礼。
虽然曾经以展大人为中心,发动各种军事行动或是前往讨伐山贼,但是平时待命的上兵不到三百人,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这种规模和稍具规模的都市警备队差不多。
听他们两人说过,最多应该可以征调到五千人左右,可是也未曾亲眼看过。
杜艾大人又开始大吼大叫:
“真是的!全部交给我就好了!这家伙应该由我来指挥!”
我镇定地安抚他:
“不过,您是展大人的军师哪。”
“就算我想献计,他本人也不在啊?明明事先就交代过,今天要开军事会议……”
就和平常一样,我们一边寻找展大人,一边交换危险的对话。
我抬头望着身旁那张脸。
虽然外表很年轻,但随着表情不同,看起来年龄也不一样。
沉默不语时很沉稳,吵闹时就非常孩子气。
看起来人很温和,但有时也会露出一脸讽刺的模样。
抬头仰望的脸和我遇到他时几乎没什么改变,只是我长高了些,我俩距离近了点。
已经是个大人了,还是有些孩子气。
几年前他曾对我说过,他再过没多久就要满三十岁了.
可是对外却宣称自己已是三十几岁的人。
我想,大概没人知道他的年纪吧?可能只有那个高个子搭档才知道。
回廊上,一群侍从走到我和杜艾大人身边。
年事已高的侍从长站在前头,后面跟着服侍我的侍从。
“向公主殿下及左大臣阁下请安。”
侍从长恭敬地行礼,其他侍从也跟着照做。
“侍从长大人,今天一样那么早。”
杜艾大人换上公务用的语调。
端正姿势,退到走廊的一角。
为了让路给我,直立不动。
“一早就出声喧哗,因此承蒙殿下训诫。臣下必须更加谨慎。”
煞有介事地说着一眼就会被识穿的台词。
杜艾大人的反应还是那么快。
我也已经习惯了。
我想其他人多少也是一样吧。
绝不会在他人面前展露粗暴的一面,可是谁都知道他的个性。
“殿下,今日可好。”
侍从长恭敬地向我请安。
“恩。”
我也简略回礼。
侍从长再次深深行礼,身后的侍从也再次一起动作。
侍从长抬起头:
“敢问今日有何预定?”
是来确认我的行程。
他是个尽忠职守的人。分明最近这一年来,每天的行程都是一成不变。
“和平常一样。先是例会,接下来……”
我看着杜艾大人。
低着头的杜艾大人什么也没说,不过他的意思是怎么样都行吧?
“早上就和杜艾尔·陶一起散步,顺便讨论之后的问题吧?下午就和平时一样,多学习点东西。”
“是!愿殿下玉体无恙。”
侍从长又低头行礼。
我突然觉得他的白发又比以前多了。
这么说来,我记起他最近似乎感冒了。
“感冒好了吗?即使只是行宫,也需仰赖尽忠职守的臣子们才得以维持。请务必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说完之后,眼角看到杜艾大人稍微动了嘴角。
“让您担忧了。公主殿下的关爱,臣真是感到万分惶恐。”
真的很感动吗?老人家和众人一起跪倒在地。
又行了一下礼,他说:
“恕臣僭越,方才听到殿下正在寻找凤将军。”
侍从长的这句话,让我们对望一眼。
“您知道他人在何处吗?”
“是!”
杜艾大人一问,侍从长的部下指着外面。
“方才还在那里……”
侍从长接着说道。
我和杜艾大人两个人一起凑近窗框,眺望城外。
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除了石造的城壁外,就只有一片辽阔的荒野。
夏季的风吹拂茂密的野草,突然动向有点怪,摇曳得很诡异。
照理来说狸猫、野狗和野狼等动物,应该只会出现在远方的山脉周围才对。
“那个白痴!”
“咦?”
杜艾大人一咋舌,视野瞬间闪耀着红光。
一点红光上下摇曳地出现在草原一角。
失火了!
火焰熊熊地向左右延烧。
往固定的方向蔓延……大概有人洒油吧?
饱含水分的夏草烧了起来,火势迅速扩张。
才没一会儿,城池旁的草原就出现一片火光。
“嗨——喔——!”
奇怪的叫声。
辽阔草原中,跳出一个披着羽织(注:被在日本和服上的外衣)、穿着零乱军服的人。
阳光和火焰照耀着那个高个子男人:
从这里看来,虽然人影显得很小,不过开心的笑脸却看得一清二楚。
瘦长高挑、眉目鲜明,看起来很有精神。
深邃的轮廓端正而有男子气概,表情变化很快,笑逐颜开的脸庞很容易亲近。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很开心。
因为大笑而上下起伏的肩膀上,扛着一柄收起枪尖的长枪。
在高个子后面走出几十名属下。
“将军!您太早点火啦!”
“洒太多油了吗!?”
后面跟出来的轻装土兵,异口同声地逼问他。
这场大火果然是出自他的指令。
“哈哈哈!抱歉!抱歉!”
在这里都能听到高个子的笑声。
毕竟是草原上的孤城,附近什么都没有。就算人在城壁的另一头,声音也传得一清二楚。
他还足没变,和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这、这!?将军又在……”
侍从长惊愕地提高音量。
他大概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吧。
大家都不明白高个子到底在搞什么。
“将军好像说是要在草原上练兵的样子……”
侍从长的声音显得相当错愕。
“以乎如此……这算实地演练火攻吗……?”
杜艾的口气依旧很客气,可是声音却在发抖。
他生气了。
我悄悄地和他拉开距离,侍从长他们也意识到了吧?没有人敢出声。
“怎么回事?”城内各处开始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幸亏没什么风,浓烟没有吹到这里,但是燃烧的气味还是飘了进来。
勉强焚烧水分充足的夏季野草,有股燃烧不完全的味道。
不过糟糕的是,风向突然改往这里吹,视野逐渐罩上一片白雾。
我们开始咳嗽,除了肩膀颤抖的杜艾大人。
没多久浓烟就四处蔓延。高个子不断放声大笑,成了事情的导火线。
“展·凤!!你在搞什么鬼!!”
杜艾大人的怒吼就和平常一样。响彻整座城。
就这样……
“不是啦!那是在练习火攻……”
“给我废远一点练!”
“可是在我们的领地里,没有大小刚好的地方啊。”
“应该去烧枯掉的野草才对吧!?”
“反正有备无患嘛……”
展大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听好了!你这家伙……”
在这一整天里,无沦是谁都能听见杜艾大人愤怒的谴责。
夜色已深的夜晚。
在学习比我们说的东和语更加洗炼的首都用语·中原语之后,我爬上七宫城的天守阁(注:日本城池中央最高处的阁楼)。
“公主殿下!您怎么会来怎种地方?”
在篝火照耀下,配挂弓箭和长枪的年轻卫兵慌慌张张地说道。
“东征将军在上头吧?就算不是正式场合,我还是得要好好骂他一顿。”
我制止阻挡我的卫兵,扶住橡木梯子,来到天守阁内部。这是要进入圆形外墙所保护的天守阁上层唯一通道。
展大人的职位是东征将军,虽然是我赐予的称号,其实什么根据和后盾也没有。
本来他的地位应该是右将军,或是称为右府。可是只称将军的话没办法和其他人区别,因此一定阶级的武将都会加上响亮的名号。
据说每个地方都一样,因为正统政权未明,所以大家便随性地任命或是为武将命名。
听侍女们说,这个时间的展大人大多待在天守阁,尤其是在杜艾大人发火的夜晚。
不过那一定是骗人的。
我在一片昏暗中扶好梯子。
不习惯的梯子让我花了点工夫,来到展大人所在之处。
也因为如此,我不是穿着白天的长摆礼服和装饰品,而是一身轻便的打扮。
这是散步的轻装。用银线将有弹性的细长裤裙绑在脚踝,活动起来接近打绑腿的男孩子。
还是要请他们快点帮我做套行动方便的实用工作服才行。
抬头一望,上头透露出光芒。
“好!继续加油!”
这座号称天守阁的展望台,其实只是把靠近城中央的望楼(注:为了观察敌情与指挥射击而构筑的楼塔)外层加上适度的装饰而已。
七宫公主同时身兼巫女的身分,不适合与军事设施为伍,所以只有用阶梯、石材和石灰涂料简单地构筑而已。
不过,从这里不但能远远了望四周,在实际警备工作上也能派上用场。就建筑本身来看也挺气派的。
展大人称呼它天守阁、杜艾大人只称为楼阁、附近的居民好像叫它“七宫塔”。
既然我是七宫殿下,这就是我的塔罗?
话虽如此,这两年来我只上来五次左右吧。
实际状况就是这样。
就算穿着丝绢衣裳、用华美的宝玉装饰、用功念书,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而已。
这就是七宫的空澄姬吗?
我百感交集地爬上阶梯。
梯子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但小孩子的体重还不至于撼动它,爬了一层的高度来到塔楼。
狭小的空间只有篝火投射出些许光影,我正要探出头——
“干得好。”
耳边传来杜艾大人的声音。
不是对我,是对塔楼内的某个同伴说的。
这里的警戒并不森严,下头的卫兵也不知道他们偷偷在上面聚会吧?
“多亏你烧掉那些杂草。”
又是杜艾大人的声音。
平稳的语调和白天完全不一样。
“敌方的斥候大概快来了吧?烧掉一些附近的草丛比较好。”
展大人对答的语气也相当自然,不再装模作样了。
“三宫或四宫之一就要有所动作了吧。巧妙伪装成训练时失火,显示我们漫不经心的态度,也能减弱敌人的攻势呢。”
我就知道结果一定是如此。
这两个人老是这样。
十次里头有九次,都是这样面不改色地撒谎。
我早就明白了。
尽量不发出声响,我继续偷听。
“没什么,碰巧女人跑了,我一肚子气,刚好有个自暴自弃的理由啊!”
话毕,展大人马上放声大笑。
“那要感谢那位夫人眼光不差。”
杜艾大人的声音听起来挺开心的。
“不要胡说八道!不过,听说她娘家的靠山是镐木调和党。”
镐木是四宫公主的后援。四宫鼓城是靠着运河运输和工业技术发达起来的,城市经营者的代表就是镐木调和党,据说对政冶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毕竟贺川只有农业和林业比较发达。连个像样的城镇也没有,害我们更像乡下土包子。”
“其他人都有大都市和城邑(注:指日本古代以城池为中心发展的市镇),我们是后起新秀,只有这里有个稍微像样的城堡。”
两个人又继续谈笑。
我身为七位公主中的最后一名,和其他人比起来,大概只是个小角色吧?
传说别的公王殿下住在豪华的宫殿里,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
虽然我不想过得比现在更好,但要是太弱小还是有点不安。
我担心地竖起耳朵听着,展大人说话的语气开始有所不同:
“看出其他人的动向了吗?”
已经没有什么笑意了。
“四宫鼓城的兵力有四千,再加上花钱请来的部族及佣兵,最多八干;三宫夏目城常备兵力就有八千,加上佣兵就是一万,两方联手的话就是一万八,我们还真辛苦啊!。
这两宫位于堪称邻国的距离,我们的贺川城被夹在微妙的势力范围当中。
“已经把盗贼赶跑了。我们尽了全力也只有五千人,只能勉强守住城池。”
“没错,这里是警备西方山脉的城池。虽说是保护贺川后方免受中原的威胁,可是从东和都市的观点来说就是边境地带。他们距离贺川城只有半天,的确有攻击市区的可能性。”
“今天的行动能够牵制攻城时的火攻战术。接下来就看三宫和四宫要先占领贺川,还是要攻击城池了。”
听起来好深奥。我不太明白战争的动向,只知道听起来有点不利。
“要是可以让她们和一宫自相残杀就好了,不过那位公主不太一样。”
“是啊。所以应该会先找上后方的我们吧?”
一宫公主是最有实力的公主。在七宫里也和我们不同,大概是货真价实的东和姬吧。
我正想着其他势力的事——
“空澄姬,您有何贵干啊?”
“啊!恩、将军……”
慌张抬起头来,只看到展大人的笑脸。
就在楼梯顶端。
“哇啊!”
我正打算往后退,却差点没从梯子上跌下来。
长长的手臂往我腋下一伸。
轻轻地,若无其事地接住我。
宽大的手掌,比外表还要结实。
“抓到你了!小空。”
就像抱小孩一样,不,是像婴儿似的把我抱起。
强壮的臂力,超出我的想像。
好像逃不开他长长的手腕.
“哦!你又长大了!”
“展、展大人!”
我被抱进城楼里。里面的空间能让五、六个大人同时坐在一起,四周则是是和我一样高的坚固城壁。
从这里望出去,就连远方的景色都能一览无遗。
越过展大人的肩膀,可以看到地平线那端透出贺川的灯火,杜艾大人身后则是山岳棱线。
“空澄!你也明白这是重要会议吧?”
杜艾大人如此告诫我。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哦?都要怎么处罚你才好呢?”
展大人仰头看着被高高抱起的我,这句话让我快哭了。
突然被他的手腕抱住,我根本没有办法抵抗。
他的腰间插着小刀,身旁还有弓箭。
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展大人突然破颜微笑。
“小空真可爱!”
哇!
他突然抱紧我,像玩偶般团团转。
怎、怎么了?好难受……
“我们怎么会生公主的气呢?不过,你可以生我们的气喔!”
耳边听到展大人愉快的声音。
公主殿下,过来吧。
杜艾大人也沉稳告诉我,我乖乖坐下。
“三个人来开作战会议吧!像以前一样。”
三个人,像以前一样。
这句温柔的话再次让我想掉泪。
“你愿意陪我们吗?夜还长得很呢!”
好不容易放开我的展大入,又一把抱住我。
无忧无虑的表情,好像在哄小孩子似的,看来像个好好先生。
让人突然忘了他是个坏人。
就和我刚遇到他们的时候。
好怀念的感觉,就和当时一样。
就像我们三个人刚认识的时候。
所以,我毫不扰豫地大声说:
“好!”
二节
二节 雪终 二月 息吹月 三月
“好啦,你会一个人穿衣服吗?”
“这是绢布哦!和以前穿的麻布不一样,很贵的!不可以弄脏弄破唷。”
“还是找个女人帮忙?我先去骗个保母来。”
“不行!我们两个不先花点工夫,马上就会被拆穿。”
“你应该九岁了吧?”
“好啦!不教你中央政府的标准话也不行,还得熟悉礼仪呢!不过比王子轻松多了,女孩子就算胡闹也不会太乱来。”
“还好,从雪终到息吹月正式发表还有点时间。多给她吃点好东西吧?看她瘦巴巴的。”
“你不要教她暴饮暴食啦!”
“你听好啦!吃、吃、吃!拼命吃!这世上会吃的人就赢了!学学我,多吃一点。”
“闭嘴!你的伙食费太夸张了。”
“可是上个月已经找到五姬了,再不快点,她就变成十姬啦!”
“空澄,你会穿披衣(注:日本上流社会女子外出时的外衣)吗?衣服的胸纽(注:和服绑在胸前的结)要这样绑喔!你是第一次穿古典振袖(注:长袖的正式和服)?应该会绑下带(注:和服衬衣的东带)吧?”
“嗯?小空,怎么啦?”
“你该不会不喜欢空澄这个名字吧?空是天空,澄的意思就是澄澈安详,就像夏季天空一样,没有乌云、充满希望喔!”
“对啊!毕竟这可是东和公主的名字,是用象形文字取的贵族名号喔!”
“当然不能输给那些黑曜姬或是琥珀姬啊!”
的确,从遇到他们之后,真的有这种感觉。
展大入双手抱起换好衣服的我:
“公主殿下,在下是您的臣下,武将展·凤。”
“在下是文宫杜艾尔·陶,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偷看他们两人的表情——
. “喂!至少说句‘不用多礼’吧?”
听到展大人这么说,我正想答话之际——
“不行,要说‘我知道了’!”
杜艾大人又插了一句,我正要学他——
“不对,是‘不用多礼’!一般平民就是喜欢这种王室的调调。”
“太夸张了,还是不要过于强调王室血统,太高雅的话反而得不到武将的支持。”
两个人就这样吵起来了。
把我丢在一边不管,然后又跑过来问:
“你说哪个好?”
看到我一脸困惑地勉强露出笑脸,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那时候,有许多事情要重新摸索。吵闹到最后,结果就是三个人笑个不停。
“喂!公主殿下走路要直!头上的书别掉下来了。”
“仔细看我示范……咦……!?”
“听好啦?你老爸是先王王英……什么?你问这是真的吗!?我怎么知道?反正他那么好色,有一堆私生子也是很正常的!”
“要不是年纪和性别差太多,我和展还想自己当王子哩!”
“在中原这个世界的中心,战事已经越演越烈。十年内就会逼近东和盆地了吧?所以必须重新整合混乱的都市,赋予国家的机能。虚有其表的王室最适合这种社会。就让我们一统东和吧!”
“喂喂——牧濑城已经找到六姬啦!”
“很好,你会骑马了吧?要是发生什么事,就赶快逃吧!”
“嗯?我也要骑吗?这马个头这么大,不会乱跑吧?”
“一切都是利害关系。贺川不甘只是个边境都市,也想要独立。再这样下去会失去民心,担心人口流向附近的其他都市。”
“有公主的都市地位也比较高,又称为宫都市。我们至少要加入这个行列。”
“真的可以吗?我什么都不会喔?”
在夕阳西下的高地上,我俯瞰着染成一片红的贺川。
过去是个林业相当发达的都市,古老的市区大多是木造建筑。林业没落之后,就出现一些灰泥或石造的房子。
据说人口将近二十万。已经傍晚了,可以看到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可以啦!才不到两个月,你已经有模有样了。剩下的只要手下像样点就成了。那些大官都是这样。”
杜艾大人才说完,展大人又接着说:
“几乎每个宫姬都是推举出来的装饰品。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没有她们就不行。”
“为什么?”
杜艾大人说:
“可以说是某种避免公开宣战的智慧吧?这样我们才有可乘之机啊!”
什么叫做可乘之机?我有点害怕,不知不觉错过发问的机会。
我仰望着并肩站在我身旁的人。
眼前是暗蓝色的天空,可以看到一块一块的云,飘向夕阳下的群山。
虽然一整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不过息吹月上旬的风,吹起来还蛮冷的。
四个大人抬着装饰精细银雕的御轿,静静地前进。
透过遮掩的御帘缝隙,可以看到前方与左右的景象。沿路都是人,听得到声音,却听不出在喊些什么。
因为正在吹奏乐曲。
我的前后都是乐队,正在演奏铃和笛子。
曲调虽然活泼,音色却很幽静。
在迂回前进的路上,乐师们不断重复古代的曲目。
“公主殿下,大家都对您很有好感。”
穿透网帘,听得到展大人敬畏的声音。
在我的周围还有一群由展大人领军的近卫队随侍在旁。
慢慢地环绕市区一周,终于来到贺川城中央的宫殿,玉水府。
在石造的精致台阶上有座木造平房,是座整齐巨大的建筑物。
据说这里是先王的别馆,同时也是祭祀场所。几乎每个都市都会有一座,规模也各不相同。
“空澄姬殿下登城!”
司仪刻意压抑语调的抑扬顿挫,用独特的节奏宣告。
御轿停在王水府正面的大厅,有人拉起右侧的御帘。
身着白绫衣裳,披挂宝玉和白金额饰的我,慢慢地走下来,站在精致的石阶下。
朱漆的高跟木鞋微微一响,在石阶各处微微回荡。
眼前闪过白色的细小碎片。
雪。
我缓缓抬起头来。
细微的雪影飘了下来。
头顶的天空虽然幽暗,但还不到黑的程度。加上和缓飘动的白云,就像置身异世界一般。
雪终的二月已经过了,东和的三月天,还是只有些许春意。
“府内一同齐心祝贺殿下平安无恙,愿祝身心安泰。”
戴着头巾的神僧(注: 同时修行佛教与神道教的僧侣)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面前。他们是在宫殿这座人造圣域中四时服侍,远离俗世的人们。
在蓝色的礼服外面穿着白色的羽织。
今天的仪式就由他们掌理。
“殿下,请您以御手抚触先王玉帝的圣心圣灵。”
我恭谨地低下头,神僧用拘谨的动作,让出一条通向后方的路。
眼前出现一片宽广的空间。
士兵和神僧退到广场边缘,中央只有一座祭坛。
漆成朱黑两色的圆台上,用复杂的圆形交织成不可思议的图样。
摇曳的曲折螺旋,封闭的阶梯图案。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要我站在这里。
听说先王生前曾经在这里,向源干山脉风声的精灵行礼。
这就是契约的仪式。
就像在大河流域,向源干河川的精灵行礼一样。
杜艾大人说过,民间对于大自然的信仰虽然没有根据,但就算没有强烈的宗教信仰,还是会根深蒂固留在意识深处。
用自己的心灵和精灵的生命起源交流,就是所谓的“交感”。身为后代的我,以这座城市的守护姬身分,重新恢复以往的契约。
在宗教仪式里,我被称为“仙姬”,如果是和大河或泉水的精灵契约,就称为“水姬”。
他们要我往前走,而现在的状况就是要前进。
只是,我突然回过头。
御轿跟我一样高,后头是方才爬上来的石阶。
精致的九十九道阶梯。
他们告诉我的数字,和刚刚御轿摇晃时我计算的一样。
那里挤满了人。
由台阶到塞满下方道路的人群,从高台往下望,整座贺川城大街小巷都是人。
大家都噤声注视着我。
“啊……”
我脱口而出。
排山倒海的视线,让我畏缩了。
停下脚步。
放眼望去,在士兵和分隔的绳子后方,都是无言站立的人群。
一发现到他们注目的对象都是我,就觉得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心跳声越来越明显。
此时,有人小声告诉我:
“没关系!学我!”
回过神来,看到旁边是单膝跪地,行武将礼的展大人。
他伏低身子,看不见表情。
要我学他?
学我认识的展大人吗?
应该不是跪在我眼前的展大人吧?我想是记忆中的他。
他总是爱骗人又任性、夸张又爱闹事、是个大坏蛋、总是大吃大喝,个性傲慢、还有……
我这么一想就笑了。
啊!这就对了。
这个人一直都是那么冷静。
无沦何时,都比任何人还要沉着。
我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仰头望天。
依旧飘着点点小雪。
静静地向前走,就像这场雪一样。
反正就算搞砸,再找一个新的女孩子就好了,我应该不用负什么责任吧?目前为止已经吃过不少好吃的东西,运气算是很不错了——我一定赚到了。
这么想之后,心情就放松许多。
低下视线。
安静地眺望人群片刻,然后;走向圆台。
步行让血液流过僵硬的双腿,听到高跟木鞋的足音。
“喀哒喀哒”我尽量不出声地缓步前进。
圆台是用一节大树的树干,涂上油漆和彩绘而成。
我想,应该是这座都市刚开拓时砍下的老树吧?
让我登上它。
我要站在那上面。
乐队的曲音变成思慕圣灵的哀歌,曲调变化是局势转换的信号。
“祭灵哪!祖灵哪!”.
有人喊道。
听来像是宫里的祭司长。
“祭灵哪!祖灵哪!”
神僧也跟着发出咒语般的呐喊。
“百姓们也跟着喊!”
这是杜艾大人的声音。
回过头,看到他站在阶梯上高举双手。
全身穿着沉重的仪式礼服,表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祭灵哪!祖灵哪!”
阶梯下传来此起彼落的应和声。
约略听见人群正在呐喊。 ·
我想起来了,杜艾大人说过要安插一些暗桩。
我问是不是樱花(注:日文中樱花和暗桩同音),他笑着说是手下啦。
“吾等先王御魂圣灵哪!”
“吾等先王御魂圣灵哪!”
“吾等先王御魂圣灵哪!”
这三个声音,比方才更加响亮。
“御脉风之精灵啊!”
这次的呼喊更大声了。
此起彼落的声音,让我意识到人真的不少。
即使人多,我们还是喊的整齐一点。
“请献祝词。”
“请献祝词。”
“请献祝词。” ,
呼喊声越来越大,传得越来越广。
声音逐渐合而为一。
“神宫的公主呐!请献祝词。”
这是杜艾大人的声音.
“请献祝词吧!”
“公主殿下!”
群众开始喧闹了。
随着仪式进行,大家的情绪越来越亢奋。
逐渐扩张的喧闹声,让展大人的部下意识到危险,开始移动到台阶四周,制止人群接近。
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视线望向跪在地上的展大人。
他以眼神示意:快点!
我点头表示了解。
如果不在这里好好表现,就没有人会跟在我身边。赶快结束就可以早点回家吧。
我的右脚踏在地上,慢慢向前拉,再往回。
指尖轻微上下,滑步前进。
所有动作都保持一定的优雅节奏。
由下往上伸起右手,在胸前一挥。
我记得接下来要张开双手。
我照他们教我的动作,缓慢张开双臂,挺起胸膛。
周围的众人注意到我的动作,周遭的嘈杂声逐渐变小。
乐队也停下演奏。
对他们下达指示。
“与我一同……”
我才说了一句——
声音好小。
糟了,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声音出不来。
冷汗流过背后。
我又大声复诵:
“与我一同!”
“四时常世纺转轮织,生即死、死即生,吾等共纺,动摇飘荡亦循吾道,谨此祝词以示神灵常理之所在。”
一下子放松。
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太过松懈,我连忙打起精神。
还有重要的话没说呢。
振作精神。
以不太像我的声音说道:
“降生之事,长生之事,于此契约。以东和空澄为名,践履精灵之承诺,常保祭祀不缀,在此谨守祝词为誓。”说完了。
我把他们教我的话讲过一遍。
突然全身无力。
“啊!”
“祝福公主殿下的新生!”
神僧纷纷冲到我身边,把我高举向天。
“啊、做什么?”
“上天哪!众民哪!于今于此祈求认可!”
我的声音被神僧的祈祷盖过。
使不上力的身体,要献给白色上天。
仰望着苍白天际,飘下白色的碎片。
啊!原来如此。
我茫然地想:
我是献给天的饰品。
意识不清的心里认为,一定是这样。
我不太明白献祭是怎么一回事。
只感觉到人们欢声雷动。后来才知道这种情绪演变成通宵的祭典。
朦胧地让大家用双手挡住我的身体。
彻底放松的身体,好久都使不上力。
“小空!干得好!”
交感仪式结束之后,展大人开心地抱起我来。
在只有蜡烛灯火映照的本殿深处,显得凉爽又封闭。
“辛苦你啦!吃完饭就赶快睡吧!民众的祭典交给其他人就好了。”
杜艾大入也很高兴,一把从展大人那里把我抢过去。
融雪滴落在我的发梢。
“从今以后你就是七宫公主了。”
“七宫?”
杜艾大人点点头。
“其他还有六个女孩子和你做过同样的仪式。虽然大家都怀疑她们是不是真货,但每个都市都!各怀鬼胎,拥立自己的公主。”
我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这样呢?既然有那么多公主,那不就不需要我了啊?
“你还不明白吗?”
杜艾大人露出复杂的笑脸。
我想他大概看穿我的表情了。
他慢慢地把我放下来。
靠着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不见了。
要是有一阵风吹来,我可能会就此倒地不起。觉得头发也有点沉重。
“每座城市都想拥有自己的公主哪!之前的陛下只顾着发展自己的神川城,所以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城市能够得到重视。”
啊?原来是这样吗?
不过又觉得理由不够充分。
“对杜艾大人和展大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吧?”
“当然重要啦!我们要的不是城市,而是某个地方。”
展大人的口气像是早已预料我会这么问了。
“我们有个无论如何都想拿下来的地方啊!对吧?杜艾。”
杜艾大人苦笑着同意。
“要不要我告诉你是哪里呀?”
展大人的笑容——
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得意。
“ …听好了,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杜艾大人也点点头同意。’
“那就是……”
“空澄?”
“啊!嗯?”
“怎么啦?你喝醉了?”
我们在望楼里喝茶。
我在恍惚中逐渐回到现实。
大家各自举杯。展大人喝酒、杜艾大人喝中原茶、我喝的则是东方红茶。
茶水是吩咐楼下卫兵准备的。望楼里的展大人利用绳索,像是水井汲水的吊桶—般,把为数不多的东西拉上来。
“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我在草席上端正坐姿,笑着对互开玩笑的两个人说。
“想起刚遇到你们的时候,还有交感仪式的那场雪。”
我轻轻摇晃手中温暖的陶器。
“真怀念哪!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生性随便的展大人把酒一饮而尽。
“是三年前。”
杜艾大人答道,又在碗里倒满中原茶。一边望着远方一
边说:
“那时候真是穷啊。七天才能喝到一次我喜欢的中原茶。”
“我的酒也是……”
“天天喝啊!”
杜艾大人和我回了他一句。
三个人一起大笑。
“可是,我倒吃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呢。”
“那是你以前太穷了。你可是未来的东和公主呢。”
“不过,后来我们也很辛苦啊。”
才说完就觉得不妙……展大人遗憾地双手握拳,微微颤抖。
“府中的白痴!”
所谓的府中,就是指玉水府的营运部。
就是那些人要我们守备边境,防御中原的军队越过山来。
原本以为我们可以住在城中的玉水府,但却被困在这个偏僻的城里。
“之前都还很顺利的。”
杜艾大人啜了一口茶。
“贺川要的是名义上的宫姬,也就是打算拿来当成装饰品。”
他又继续说明:
“虽然不想刺激其他势力,但三宫和四宫两方却节节相逼,所以又想叫我们回去了。”
“所以?”
“要在过冬前回到城中。”
杜艾大人说出预定的行程。
“反正入冬之后,管他中原军还是什么军都过不来。所以府中从今年初春,就以舞蹈所的名义增建宅邸。”
“还很久嘛!罢了,多训练一下士兵也好。”
展大人每三个月左右就会将城内半数的士兵轮调.
老练的土兵虽然不多,但一般市民和农民多少也有点军事经验。
展大人表示,这么一来,无沦是征兵或志愿,想要募集兵力都变得简单多了。
至于杜艾大人则是说,生活在和平农村社会的家伙,只愿意尽这种程度的义务而已。
要是只听他们其中一方的说词,事情听来就成了两回事。
展大人老是说:实际作业就交给我了!所以每次都是照他的喜好办事,最后才由杜艾大人一面大表不满、一面调整做法。
不知道为什么,行事莽撞又爱说谎的展大人,特别受年轻土兵的欢迎。
年纪轻轻、实战经验应该也不多,但是特别擅长前线任务。麾下直属的一百五十名骑兵虽然不多,听说被誉为东和首屈一指的部队。
老兵的不满就由杜艾大人负责处理,要是没办法解决,
就轮到我登场了。
只要用我的名义发布勉励的致词和劳军物资,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摆平。
事实上那些以我名义发布的军令与指示,几乎都是辅佐的杜艾大人拟定后上奏的方案。
我的角色就是做为他们的象征,成为守护大家,同时被大家守护的对象。
展大人出力,杜艾大人贡献智慧、我全心全意扶持大家。三个人互助互补。
“我们的想法也能影响中央。即使在这里也可以掌握一半左右的行政权。至于军权则是七成,剩下就要看有多少民心向着公主殿下了。”
“就要看小空的啦!”
两个人端详着我的表情,又让我感到退缩。
“不、不过比起什么公主,大家还是比较想要政治家或将军吧!”
我急忙把话题转到对方身上。
“的确是这样没错啦,不过真相是……”
“真相?”
“大家都想轻松点啊!”
我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展大人说完之后就把酒瓶丢到一边,躺了下来。
仰望屋顶和墙壁间的星空:
“要是找上可怕的军人还是政治家,就要为自己的判断负责。因为害怕责任太重,所以要找个柔软的枕头垫在中间做为缓冲。那个枕头就是你啦!”
有时候展大人会把非常困难的事,用简单的方式说明。
我正在思索要怎么回答才好——
呼噜呼噜~~
“咦?”
听到鼾声。
“展、展大人!”
我慌慌张张地靠近一看,只见他已经沉沉入睡。
“喝醉就睡。”
这个人老是这样,想睡就睡、想玩就玩。
“他就是这种人。”
杜艾大人低声说,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声音听起来有点想睡,好像已经对展大人死心了。
“不过这样会感冒的。”
我摇摇他,叫着他的名字,还是没办法。从认识那时就是这样,连杜艾大人也叫不醒他。
不可恩议的是,只要有突发状况就会马上醒来。不过当然不希望发生什么事啦。
我也死心了,仰望着星空。
我喃喃自语:
“月亮好远。”
没办法。
回到自己的位子,品尝红茶。
“小空。”
“恩?”
我回应杜艾大人。
总觉得他叫我小空时都很温柔。
“你不想回去吗?”
“回哪里去?”
“变回普通的小孩子。”
他是认真的吗?这个话题有点难应付。
“你不想变回单纯的小孩子吗?”
“可以吗?”
“可以啊!要是有个万一,你只要变成普通的小孩就行了.”
所谓有个万一,大概是我从城里被赶出去的时候吧?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公主。
“这样就喝不到红茶了呢。”
已经接近圆满的月亮,在我手坚的红茶中摇曳。
这一带并不产茶,红茶很贵的。
当上公主之后,最开心的就是每天都能吃到白饭,还可以洗澡。其次就是认识红茶的芬芳。
“我要把这里建设成能够栽种红茶,还有中原茶的社会。”
我想他是认真的。
是他劝导农家以养蚕为副业,增加丝绢产量;吸引贸易商翻山越岭,带来吹制玻璃的技术;在宫都市中,贺川的造纸量也首屈一指;还有传闻指出,他和远方的矿山都市在进行火药交易。
“这个世界是会改变的呢。”
“是啊,我要利用你和展两个人来改造世界。”
“可是展大人要利用我和杜艾大人来取得天下呢!”
听到他轻轻一笑。
“那就要一较高下哕。”
这个人其实很有自信。我常常想,也许他和展大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吧。
晚风微微吹过,熟睡的展大人翻个身继续睡。我的红茶
也喝完了.
没过多久,我无可奈何地回头一望,发现杜艾大人靠着墙壁一动也不动。
“杜艾大人?”
我慌慌张张地靠近他的身边。
仔细一看,杜艾大人也睡着了。
“连杜艾大人也……明明没喝酒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概是一直和其他势力暗地里进行争斗吧?总觉得他们似乎比平时更加疲倦。
吵醒他们又觉得不好意思。虽然现在是夏天,可是这样一直睡到早上,身体也会受不了。
要是这两个掌管兵权和行政权的人都病倒了,我就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环顾着塔楼内部。
角落有些简单的厨具,还有两条守夜用的毛毯。
暂时让他们继续睡吧。
找到毛毯之后我这么盘算着。
先帮展大人盖上毛毯,接着是杜艾大人。我坐在中间,
泡了新的红茶。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还是一直没醒来。
怎么办?
就这样回房去吗?
要是他们觉得我很无情怎么办?
我考虑叫卫兵上来。
可是又很烦恼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
最重要的是,明明就和身为君主的我在一起,文武双方的领导人却打起瞌睡。这让人看到怎么得了?
空气中的寒意告诉我夜色越来越深了。
哈瞅!
觉得有点不妙。
这样下去,我会一个人先感冒。
如果是杜艾大人,一定会想些别的办法吧?
幸好塔楼很窄。
嘿咻嘿咻~~!把一旁的杜艾大人拉过来。
小时候我也帮忙做过粗活,虽然有自信比城里的小孩子
还要有力气,但是杜艾大人却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重。
靠近展大人身旁,不知道是好是坏?他也没醒过来。
“唉呀!展大人酒昧好重。” ’
坐在沉睡中的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间,盖着他们两人的毛毯。
右边是杜艾大人,左边是展大人。
“好暖和。”
我小声说,头和背靠着墙壁,这样就有个温暖的地方了。
“就和小时候一样。”
三个人一开始搭档的时候还没有钱,就曾经睡在同一张床上。
记得那是在意料乏外的暴风雨夜晚,我吓得大哭,一直叫着睡在地板上的他们。
总觉得只叫醒其中一人的话,剩下的那个人会被风雨吹走。
仰望屋顶和隔墙间的星星。
轻轻地叹了口气。
“喂……杜艾大人、展大人……”
我轻声地间道:
“我们三个人会走向什么样的地方呢?”
没有人回答我,我抬头仰望星空,一边思考。
照耀我的众多星群,看起来就像那时候的雪。
那时到现在也过了三年。
夏天的星座,遥远的世界,永远都是那么高高在上。
看着天空,我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在想,在下雪的那一天,觉得全身无力之际,要是真的昏倒又会怎么样呢?
喀哒!
一个声响让我从浅眠中惊醒。
突然发现有个温暖的身体不见了。
“展大人?”
应该在我身边的高个子不知去向。
“怎么?醒啦?”
和平常一样,从高处传来他的声音。
抬起头一看,修长的身体靠着栏杆,正在遥望远方。
“你和杜艾继续睡吧,我会保护你们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在笑。
“我吵醒你了?”
“我和杜艾不一样,不会发起床气。”
竟然还撒这种谎。
“不过杜艾一睡着就跟狸描没什么两样,毫无防备。狸猫~~狸猫~~”
大概是在取笑他吧?肩膀愉快地上下起伏,大概是觉得很有意思,开心地哈哈大笑,不断喊着狸描。
在他面前一定不可以出丑,不然大概会被嘲笑好几年吧。
“你在看什么呢?”
“看地形啊!要是晚上进攻这里,该怎么布阵。”
我小心不要惊醒睡着的杜艾大人,从毛毯里爬起来。
展大人是什么时候把毛毯披在我身上的?
“真的会开战吗?”
靠近修长的背影,注意到墙壁上的箭孔。
应该可以看到和展大人一样的景物吧?可是在月光下什么也看不清。
夜晚的空气告诉我,夜色更深了。
“嗯……至少隔着山的中原军一定会来。东和和平肥沃的土地,可以滋润长年纷乱的中原。”
不过,展大人眼前看的不是西方山脉,而是东方的平原。
那是贺川城和四宫鼓城,以及三宫夏目城所在的方位。
我抬起视线,仰望高个子。
月亮高挂在他脑后的天空。
意识到我的视线,在月晕中,我仰望的侧脸微微一笑。
“火是外力点燃的。这个世界是在火焰中诞生,火焰创造世界,所以胜负的关键就是如何操纵火焰。”
这是一时兴起吗?他很少那么多话。
平时的他,是个更随性的人。
在我记忆中,从没有和他两个人独处,认真地讲过话。
虽然常跟杜艾大人三个人在一起,不过我想这些人的对话内容,有一半都是逗着我玩吧。
修长的身体弯下来。
和平常一样,长长的双手将我抱起。
展大人背靠着楼阁的栏杆,一脸轻松地仰头看我。
我的发梢在晚风中飞舞。
晚风吹来展大人的味道。今天只有一股酒味,有时候还可以闻到血腥味。
高举我的双臂上,到处是大小伤痕。
他的确是个军人。
“你要记好了。”
虽然满脸笑容,声音却有些认真。
这里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人哪!所谓的人,都是背负火焰诞生。灵魂中没有火花的话,就一无是处罗!只有小聪明、小伎俩的人,只要会吃喝拉撒就够了。热气会往高处走,只有灵魂中有一把火焰的人,才有熊熊燃烧的高尚价值。”
“火焰的价值……?”
“没错。”
他非常高兴地点头:
“高高地向上冲!操纵我这道烟火的人,是美丽的公主殿下吧?还是可疑的狸猫军师呢?”
越过他悠哉的表情,在他的背后,是一片阴暗的地表。
可以看到月光照耀着白天烧出来的火灾痕迹。
凹陷的黑色坑洞,谁也看不清。
明亮的火光虽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谁也无法触摸。
剩下的只有焦炭和灰烬而已。
“小空,你想要得到天下吗?”
即使有点唐突,他还是毫不介意地间我。
“不,我一点也不想要。”
我很自然地回答。
我才没有什么火焰呢!至少没有像这个人的火焰。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随性又坦率的问题。
“我想看看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也许其实不是为了世界,而是想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还有了解自己吧?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却什么也不懂。
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我还不太明白。
我从小一直思考到现在。
这么说来,他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身旁的人又会怎么说?“
还有,以后长大成人的我又会怎么回答自己?
我觉得,部分的,自己想要问个清楚——一半是就算没问也多少知道答案、剩下的则是还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要选我?”
我问的是另一件事。
好几次错过机会没能问出口的话。
“乍看之下我以为你是真的。”
“骗人。”
“因为你一副疑心重重的表情。”
“我才没这样。”
“你好奇心还真重。”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满足.
“我喜欢有欲望的人。对于无欲无求的家伙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想,我那天的欲望大概是憧憬吧。
展大人兴高采烈地继续说:
“变化的时代就是黑夜,不接近火焰就无法照亮去路。我就是火,你只要找个最棒的位置,看清楚世界就行了。”
“真可怕……会被烧伤啦!”
对我来说,他就是火焰和力量的化身,杜艾大人则是智慧的象征。
“啊、那你要小心哪!不过好吃的饭菜也要靠火候啊,你多吃点好料吧!”
他和平常一样微笑,表情显得和蔼而亲昵。
“小空,听好了。要是我们输得一干二净,快完蛋了,你就抛弃我和杜艾赶快逃吧!”
他笑着这么说。
“我吗?”
“对啊!要是有个万一我也会逃走,所以你也得跑啊!好好活下去吧!火焰向高处烧,总有一天人会爬到月亮去.要是能活个一百年,也许可以亲眼看到这种时代来临哦!”
他口中说着不可思议的话题,和我一起仰望天上的月亮。
明亮的月色距离满月还有一段距离,不知道为何看起来离我们非常近。
总觉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有点想伸出自己的手。
“你想要的东西太遥远了。”
“人本来就会追寻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根本没醉吧?”
视线停在月亮上,低声说:
“还好啦。”
轻轻一笑。
不过,这是目前为止,最真诚的对话。
这个人就算喝酒也不会醉,有时候虽然会睡着,却不会为了喝酒而失去意识。
当众人皆醉时,只有他是比谁都清醒。
即使是在眺望远方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不停地思考。
觉得有点累了,我低下头,对上他的视线。
展大人眯起眼睛,似乎是看透我的瞬间动作和心里念头。
“高的地方真不错。”
这大概也是真心话吧。
当下仰望高处的时候,眼神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不过,展大人……”
“嗯?”
“高的地方也会冷。”
晚风吹得我好冷,刚刚好不容易才温暖起来……
“哈哈哈!不好意思。”
看起来他真的笑得很开心。
然后,他一脚踢醒熟睡的杜艾大人,我们又开始名为作战会议的酒会。
那是一个星辰和月色都非常明亮的夜晚。
一早醒来,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睁开眼睛。
身上穿着睡衣,这是负责梳妆的侍女帮我换的衣服吗?
我不大记得了。
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杜艾大人待在勤务室里,
展大人指挥部下收拾昨天的火灾。
就算遇上他们,谁也没提起在望楼里喝酒的事。
真像是一场梦。
真是愉快。大概昨晚太高兴,太幸福了,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么一想,一向工于心计的杜艾大入毫无防备地熟睡、
总是到处找乐子的展大人,在战场以外的地方露出认真的神情,都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呼。”
当我站在回廊一角,倚着窗边眺望天空,远远看着在下头做事的展大人时……
哈啾!
后头传来微弱的喷嚏声。
回过头,在我面前的是勤务室的大门。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那里大概只有身兼我的辅佐官与展大人军师的人才会在里面。
有点不好意思。
“狸猫先生也会感冒啊。”
我决定午餐时要帮他准备药,再附上杜艾大人喜欢的中原茶。
那一瞬间——
“什么!?”
室内传来一声怒吼。
砰地一声大响,杜艾大人间不容发地从勤务室冲出来。
“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叫你狸描先生了!”
他看也不看缩在回廊角落的我。
“展!展·凤在哪里!?”
和平常一样大吼大叫。
“这张请款单是怎么回事?”
他抱着一叠文件大叫。
“他、他在收拾昨天的火灾,人在外面。”
我胆战心惊地告诉他,他口头上告辞,脚下和平常一样快步走开。
—下子就不见踪影。
“怎、怎么了呢?这次又是什么作战?”
要更加信任这两个人才是。
怦怦乱眺的心逐渐镇定下来,注意脚下有个白色的东西。
这大概是杜艾大人掉落的文件吧?
薄纸是贺川的名产。在林业曾经盛极一时的贺川地区,
一般民众使用的纸也很高级。
捡起来一看,我不禁吓了一跳。
这…什么!?
“原来不是演戏……”
我喃喃说道。
“展大人,你到底在干嘛?要怎样才能花掉这么多钱!”
“......?”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数字,不知道该怎么办……真希望有人能回答我。
谴责他大肆超支的怒吼,乘着风传了过来。
就和平常一样嘛!我觉得好有趣,忍不住笑了。
打开的回廊窗户,可以看到夏季澄澈的青空,季风吹起来很舒服。
这个季节的名字叫空澄,也是我的名字。
十二岁初夏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
三节
三节 高夏 八月
麻布的衣服真让人怀念。
太习惯丝绢的触感,就会觉得麻布又重又硬邦邦。可是我想,这才是我应该穿的服装吧。
东和的夏天很短,一到高夏的尾声,早晚穿的无袖上衣就觉得有些冷。
夏季快结束了。因为天气变凉,我也换上长袖的单衣,
感觉有点土。
只是穿起来自在多了,舒适又轻松。
不过——
“喂!多画点雀斑,再把头发弄乱、显得粗糙一点吧!”
这也太过分了吧!
“呜呜~太过分了!以前都要我多打扮一下、多搽一点白粉的!”
我们的对话让负责梳妆的侍女也为之一愣。
这是当然的。
日复一日把乡下姑娘妆扮成公主殿下,现在竟然要我回归原本的模样。
啊啊……在从中原买来的昂贵大镜中,映出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瘦弱小孩。
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应该送到孤儿院的破旧衣服。
短袖的麻衣,下面是宽松的开叉裤裙。
衣服都蛮耐穿的,但总觉得这副模样像个小男生。
怎么看都是原本的我,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没有雀斑。
“肤色不能看起来更像个做惯粗活的人吗?”
“请不要说些不可能的事!平常明明要我不要晒太阳的! ”
“恩——我本来是想说捡到游牧民族小孩啦……算了。”
杜艾大人偶尔会在旁边胡说八道。
连在旁边加油添醋的展大人也马上同意,真让我受不了。
我当然会更加爱惜自己啊!为什么落到这种下场呢?是我平日吃好穿好的代价吗?
“好!装扮好之后就去骑驴子!我要坐马车。”
又和平常相反。
杜艾大人本来都会和我一起搭马车,很少骑马的啊?
“那我到外面等。”
杜艾大人迅速地从梳妆室消失。
等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殿下,您怎么了?难道打算退位吗?”
连总是沉默寡言的梳妆师也这么问我。
只有她对我、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
刚开始我们还在某种程度上,假装忠心耿耿的上下关系,但却瞒不了身边这位成熟的女性。
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个小孩,而且,他们俩本来就漫不经心到让人害怕了。
“什么退位…我本来就是个只有贺川城承认的公主。”
只不过是口头承认,然后擅自行动罢了。事实上我这个
公主根本还没正式即位,只有每季乖乖听话,主持几个祭典和仪式而已。
不过,该不会就这样突然变回普通小女孩吧?明明离那天晚上还不到一个月。
“这样可以吗?还清您多加保重。”
身材瘦长的梳妆师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东征将军展·凤和七宫左大臣杜艾尔·陶,两人都是很特殊的人。”
“特殊?的确没错。”
奇怪的两人组,说不定也是东和平原上最有趣的两个人吧?
我在镜中的脸笑了。
“看来您似乎一无所知呢。”
梳妆师在镜中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就连语调也是。
这个人很少显露真正的心思。
也不知道她是三十多岁,还是已经超过四十岁。
“没人知道这两位大人真实的身分。”
“咦?”
“大约十年前,他们突然出现在东和鼓城、牧濑、仓濑还有贺川等地,谁也不晓得他们过去的经历。”
一边梳弄我的头发,一边用说明新布料般的口吻继续说:
“那时候……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事吧?他们混进豪商或有力人士身旁,赚到钱之后马上把老板搞垮,然后再流浪到下个都市。最后才在贺川拥立公主殿下。”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两个人之前是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地听着。
“据说左大臣是大河上流贸易商的少爷,而将军则是中原来的败战佣兵。就这样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
“他们是投机客。”
她一脸平静。
“投机客?”
我喃喃重复了这个没听过的词。
听起来虽然可疑,倒不像嫌恶的称呼。
我的知识来源除了增进教养的学习,还有观察杜艾大人和展大人的言行举止,不过从没听过这个词。
这倒像是展大人会骂杜艾大人的词,不过我却没听过。
为什么从来没讲过呢?难道因为自己也是吗?
我还是找个机会问问看吧。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那个——?”
我向镜中面无表情的脸笑了笑,想打听她的名字。
“梳妆师,这么称呼我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我梳头发的女人。”
果然这样,我刻意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不告诉我她的名字呢?
都已经认识三年了。而且接下来我们还有一阵子见不到面吧。
想起我常常会问,但她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可是这种关系也不错,所以我也没有认真追问。
突然觉得这段时光有点遥远,也开始有点寂寞。
“即使不能跟随殿下,万一需要换装的话,随时都可以吩咐我。”
“换装吗?”
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又反问她。
“要是万一的话。”
她回答得很简洁。然后就不再多说什么。
直到最后她的表情都一样。
“请您务必小心。”
她又说了一句。
好痛、好痛、屁股好痛!
“杜艾大人,我、我不行了啦!”
我对前头没上漆的厢型马车大喊。
透过丰窗窥视用的网帘,杜艾大人望了后头的我一眼:
“你不是我的贴身侍女吗?到商家还有一半路程,忍着点。”
被这么一说,我看着前方的乡间小路,远方是连绵的丘陵,到处都是绿色的森林。
沿着这条路前进,应该就是贺川城吧。
听说展大人常常从这条路骑马过去,但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唯一的好处是夏天快过了,将近秋天的现在,气候不会说变就变。
不过,只用山间土壤加上沙砾,简单整理的乡间小路,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真的很辛苦。
“杜艾大人,我以前根本没骑过驴子耶。”
就算驴子是用小跑步的速度慢慢前进,从一大早到现在也算是很久了。
路程还不到一半而已。
“今天的经验不错,将来会派上用场的。”
太、太过分了。
我到昨天为止都还是个公主耶!竟然这样对待我……?
护卫的骑兵跟着低声窃笑。
他们是杜艾大人的护卫队。
呜呜~这些人明明每天早上训练前都会来向我请安的。
骑兵每天早上都会骑马绕城一周行礼,只要没有祭典,
我每次都会目送他们离开,现在却好像完全没发现我是七姬空澄的样子。
就算阅兵台有两层楼的高度,看起来有差那么多吗?还是大家本来就不曾认真看待身为装饰品的公主?
“喂!阿空,你还好吧?”
有个开朗的声音对我这么说。
“将军,阿空是什么啊?”
骑兵愉快地搭话。
“学我们公主殿下的啊!帮野丫头取个名字。”
“哦哦!不愧是将军大人,取得真好!”
“那当然啦!哇哈哈哈哈!”
可、可恶!
说到将军,在七宫的近卫以及贺川城的守军里头,也只有一个而已。
“奴婢乃是东征将军命名,军师贴身侍女阿空。”
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尤其是展大人,笑得特别开心。
希望他不要笑到肚子痛。
“真没办法,上来吧。”
杜艾大人一副不忍心的样子,从帘幕中探出头,要我坐上马车。
“真、真的吗!?”
“不过可别告诉公主殿下哦!虽然只是临时,毕竟还是公家的马车。”
我、我就是公主殿下啊……
终于深刻领悟到出城时,梳妆师的那番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好啦!你要努力服侍哦!”
一位骑兵先生拉住我的驴子。
啊!真是个好人。
我正想下来时,发现马车根本没有停下来。
这是要我直接跳上车吗?
“请、请等我一下!”
我一边难为情地如此说道,一边跑到马车旁边。
马车里就好多了。
日常乘坐的红漆马车,是七宫公主的官方用车,当然不能在这里登场。
黑色马车是贵族阶层、白色马车是有钱人、高级官方使节则是淡黑色、还有素材本色的马车,此外其他的颜色都不被承认。
这似乎是东和自古以来的风俗,剩下的就没有人教我了。
“你们太过分了!”
哭诉一番之后,杜艾大人困扰的表情终于露出笑容。
“真是抱歉。你还没被正式接到贺川城,但是也该让你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城市了。这可是秘密潜入哦。”
他继续煞有其事地说着。
“而且,我也想把你从长久以来的公主角色中解放出来啊。”
“你的脸在笑喔。”
“嗯……还没有展那么夸张啦。”
车厢里有四个座位,都对着前进的方向,我在与杜艾大人保持一点距离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松了一口气。
肩膀觉得好轻松。
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可以称呼他们“展大人”、“杜艾大人”。不必叫他们东征将军或左大臣也没关系。
也不用在别人面前勉强自己。
虽然他们要我装扮成乡下女孩,但是我根本不担心。毕竟我也演了好几年公主了,已经很习惯扮演其他角色。
不、应该说是不用再演下去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阅读文件的杜艾大人。
“休息一下吧。”
好像洞悉一切的声音,我无意识地点头。
踏着车痕的脚步声,还有周遭的马蹄声。
啊啊——跟外面不一样。
我再次明白,马车里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只是长久以来都搭乘马车移动,不知不觉就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体会。
才觉得自己好久没有活动筋骨,过没多久,马上就有睡意。
果然还是累了吧?我就这么沉沉睡去。
“啊哈哈哈哈!”
“怎、怎么了?”
响亮的大笑声把我惊醒了。
“杜艾!我先走啦!”
厢型马车传来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快活。
“什么!?那谁来保护我?!”
杜艾大人从木窗探出头,和平时一样大吼大叫。
“我生来就喜欢自由!”
“吵死了!你已经自由够了!”
护卫的骑兵加快缓慢的步调,马上就走远了。
“怎、怎么了?”
我端正坐姿,寻问杜艾大人。他拉上帘幕和窗板,又坐回我身边。
“展跑了。大概是想到那个地方豪族的家里吧。”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怎么办,要是我们在进贺川城之前被攻击的话怎么办?”
虽然这一带的治安不错,但还是有些争夺地盘的犯罪组织。
马车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车夫和杜艾大人,骑兵们都走了,几乎没人守卫。
虽然有点没礼貌,但我从未听说!杜艾大人武功高强,也从未这么想过。
“贺川城就在眼前。他到郊外豪族那里去了。”
听见这句话,我连忙打开木板窗,往外头一看。
才发现马车正在整理过的坚硬马路上奔驰。
微风吹拂,传来白天草原的味道。
马车两侧是宽广的平地。
后方是山峰与丘陵。然后再往去路望去——
在乎缓丘陵的彼端,可以看到白色的市区。
午后暮色渐深,远景在阳光中微微泛红。
黑色的屋檐,墙壁则是白色。连绵不断的民宅有数千,不、上万之多。
这些密集的建筑,让整个大地看起来只有这里特别热闹,真是令人震撼的景观。
一座座略有不同的房屋不断交错出人们生活的场景。
还有几座大小如城堡一般的建筑物。在微微起伏的平地上,我们前进的道路和人们居住的土地连接在一起。
真怀念,我好久没见到这个都市的景色了。
贺川城并不是拥有城壁的都市,检查哨设置在通往四方的大马路上。
只有城门的大路附近是整地过的铺装路面,因此若是针对大规模的输送和移动,只要检查这些地方就够了吧。
后方也有监视台正在警戒四周,只是我不清楚究竟严不严格。
听说因为和平已久,已经没什么防备了。
经过岗哨的时候,只有杜艾大人稍微露个脸,跟警卫队打声招呼。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每个月都有将近二天的时间会侍在这里,只要交代一声我是见习侍女就行了。
这样通过岗哨来到北门附近的客栈,停下马车。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下了马车,眺望颇具规模的三层楼客栈。
有着山形屋顶的中原风格木造建筑,总觉得外表比我们的城池还气派。
“这是我的副业。”
杜艾大人一边把行李交给从客栈出来接待的人,一边如此说道。
“这里的老板就是我。三楼是给我、展、身分高贵的外地客人,以及公主殿下专用的。”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一脸错愕,这个人要是认真当个商人的话,应该也不错吧?
“不过公主殿下从来没住过,展也是偶尔才来。好啦!小姐请吧!”
催促我进门的杜艾大人似乎不怀好意,好像在窥探我的反应,所以我继续低着头往前走。
建筑物的外观是文化发达的中原风格,坚固的结构和城堡一样朴实。
里头为了缓和这种印象,壁面有着大片显眼的木雕装饰。
客栈的一、二楼只有稍做装潢,不过三楼却装饰的和七宫城内殿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些装潢只是乍看之下高级、做给外人看的装饰而已。实用主义的杜艾大人其实并不喜欢真正高档的风格。
我们之中大概只有展大人能够了解美术品和饰物的价值吧?大概是因为他常常和有钱人来往,进而培养出鉴赏的眼光。
因此,装潢的部分大多是由展大人决定,而太奢侈夸张的地方再由杜艾大人调整。
这层楼只有杜艾大人专用的房间没有任何装饰,符合他简单朴素的喜好,和他在七宫城里的房间没什么不同。
不过里面的书多得吓人,整面墙都是汀制的书柜。
我们两人就在杜艾大人的房间里时论今后的打算。
杜艾大人坐在床上,抓着头说:
“当然不能让你住在公主殿下的房间罗。”
“我已经在隔壁准备好副手的房间,随时都可以过来。”
“副手?”
我坐在他对面的圆椅上,想起城里似乎没有这个职位。
“我想迟早会需要的。”
我不是很懂,大概是政治上的问题吧?
“你就趁到秋天这段时间,好好体会普通生活吧!府中旁边的行宫大约会在冬天盖好。”
那就是七宫的新城吧?
“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开始上街了吗?”
新城还是以后的事,我先间他接下来的状况。
“暂时还不行。”
他不客气地回答。
“今天先让你看看我工作的样子,至少让周遭的人看到你在做些杂务。”
喔!原来如此。
我连不用继续扮演公主都忘了,这次非得要扮演其他角色不可。
“那之后就可以上街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思考片刻后点点头:
“和他一起就可以。”
杜艾大人转过头来,不发一语,只是示意我看一下房间深处。
那里有个男孩子。
灰色头发和灰色眼睛,轮廓有点像外国人。
身材比我高一点,不过年纪应该和我不相上下。稚气未脱的脸上,和梳妆师一样面无表情。
瘦小的身体穿着一身虽然干净,却已经褪色的黑衣。
紧身的黑衣服上加了一件随处可见的羽织。仔细一看有点像是奇异的外国服装,但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不会引人注意。
在我记忆深处,好像看过他的身影。
我认识这个人。
“日影先生?”
展大人一时兴起帮他取了象形文字的名字。
就在两年前左右,我曾经见过他一次。
那时候他站在房间一角,根本没人告诉我他的事。
“在贺川城捡到的。应该派得上用场哦。”
这是展大人带领这个灰发灰眼的少年觐见时所说的话。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为何,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还以为他已经被展大人派到外面去了。
他已经长大了,体格也越发健壮,带着褐色的皮肤站在我面前。
“这次是为了今后的事情才找他回来的。大致上都已经说明过了。”
杜艾大人朝看着日影的我继续说道:
“日影非常熟悉贺川城的地形,可以帮你带路或助你一臂主力。可惜大家都认识我,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光明正大地到处晃。”
杜艾大人有点遗憾地耸耸肩。
我和杜艾大人的年龄差距,就跟早婚地区的父女差不多。就算没有年龄差距,要在城里一起闲逛还是不容易吧?
至于日影,和我八成就像是年龄相近的兄妹吧。
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日影面前。
站定脚步,微微偏头,手指交叉在胸前略为行礼。
“我是七宫空澄。看到您健康无恙,真是太好了。”
日影没有;回答,——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这种沉默好可怕。
啊!是这样吗?
“对不起,我是空澄,还请多指教。”
大概是我不应该像平常一样摆出公主的架子吧?我以真实的一面不好意思地行礼。
日影还是没反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怎么办?到底是哪里弄错了?
以前和他见过面——难道是我记错了吗?毕竟有许多人拜访我,但都照个面就走了。
我正焦急着——
“日影——”
看不下去的杜艾人人出声了。
“公主殿下也需要朋友,你就以诚意回应公左殿下吧。”
这句话让日影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杜艾大人。
他的动作不太一样.
身体没有丝毫晃动,只有灰色眼睛锐利地转动。
他缓缓开口:
“……可以吗?”
听到他用就像是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微弱的声音向杜艾大人确认。
不带感情这点很像梳妆师,只是声音更不加修饰。
就像质朴的器物所发出的声音,他的声音给人一种平板的感觉。
“我答应……不、我一开始就说过,有必要的话,无论随时都可以。”
虽然杜艾大人的口气十分平淡,但不知是好是坏,在他的话中总是感受得到感情的变化。
日影点了点头。终于看到像是普通人的动作了,虽然只是一点点。
他眨了一下眼睛,转头面对我:
“我叫日影。”
用同样的声音报上姓名。
“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叫我,我会尽量待在你身边。”
“这样吗……?请多指教。”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先接受了。只见他从我
旁边经过,往门口移动。
“你要去哪里?”
这里的主流是拉门,而他的背影正要推开中原风格的大门。
“我的工作就是如影随形,却又无影无踪。”
接着只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头的走廊上。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
我对着房门低声说: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个怪人。”
杜艾大人又抓抓头,低声回答:
“他会不好意思啦。”
然后——
“你没发现他吗?”
他反问我。
‘对啊!他本来就在房里吗?”
我单纯地觉得他好厉害。
要是有这种守卫,小偷之类的罪犯就会消失了吧?
“错了,是他没发出声音。”
“咦?”
转头一看杜艾大人,他把手腕放在打开的窗户上,俯瞰客栈的中庭。
午后的阳光又暗了点。
“经过你身旁、关上门、走到走廊,都没听到声音吧?”
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在东方尽头有个拥有无声技巧,擅长藏匿身影的组织。他们从小就开始修炼,克服许多难关才能够学会这种技巧。”
杜艾大人像唱歌般说着,嘴角微微上扬。
从这个角度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我知道,这种时候这个人一定是面带笑容。
“这种人已经差不多快绝迹了,他是少数残存下来的人之一。”
手忙脚乱地过了好几天。
送中原茶、抱着文件跟在杜艾大人后头团团转。
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在勤务室里、也有社交场合,后来甚至给我一套外出用的女侍服。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还请左府阁下向公主殿下致意,吾等商会将不惜一切援助。”
每当财界人士这么说,杜艾大人就会指着身穿侍女服的我说:
“这是公主殿下的见习侍女。正式场合就由在下,非正式的地方就让她来转达诸位的诚意。”
听见这么一番话,他们就会在杜艾大人离席后靠过来:
“听好了!要跟公主和将军阁下多说些叔叔的好话喔。”
然后把钱或贵重的宝石塞进我手里。
有时在贵族或名门望族的宴席上——
“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温柔的公主殿下捡到之后交给我抚养的。七宫城内和周边的村落,还有很多像她这样,想要早日为殿下效命的孩子呢!”
说完之后就会有入回答:
“嗯,传闻公主殿下不曾出现在社交场合,但是殿下真的会全力投入救济工作吗?”
“不,这位夫人,东征将军以前也曾这么说过。这是千真万确的喔!”
我被当成证人了。
有时候则是在地方豪族的宅邸里:
“这个女孩正在寻找在夏目城和鼓城相争中失散的家人啊!让我们制止暴政压迫、避免人们继续牺牲吧!今后也要借重各位的力量了!”
这时候我就要说:
“战争是不好的!我们要改变这个时代!”
就像这样拜访武将宅邸,谈论深奥的话题。
……人家到底要演几种角色才够呢?
“太过分了……”
我倒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仰望天花板。
上头的淡墨壁画是由神川都市的画家,所绘制的某处遥远溪谷的风景。
平静安稳的时间。
红色的阳光从床边半开的窗户照进来。
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了。
“杜艾大人……真是个大骗子啊……”
我一个人有感而发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一直说谎呢?”
在从外面回来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本人。
他笑着回答:
“反正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充满谎言。既然如此,我就来说些有趣的谎吧!”
这种借口简直和金光党没两样嘛!什么都被他讲得天花乱坠。
简直是大师级的手法。虽然我不能乱说别人的坏话,但还是常常会这么觉得。
而且其中还有一半是想让我不好意思说来寻开心的,空澄姬也被他说得越来越完美。
“要当公主还真难啊!”
这样一来,我觉得到时候不只是要变回原本的公主,还要演变为更完美的公主殿下,不然就跟不上了?
除此之外,展大人也是个问题。
我觉得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了。
从别人那里听到他似乎说过这种话:
“公主殿下时常泪眼朦胧地告诫在下,务必要开创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
“殿下和侍女时常终夜为了牧濑城和仓濑城的卑劣行为流泪,但白天还是毅然地指挥部下。”
“殿下常说,贺川城是东和的希望。打倒神川城后,要重建贺川城作为王都。”
“能够和聪明的神川城黑曜姬、美貌的鼓城琥珀姬、深具人望的锡马城翡翠姬相提并论,公主殿下的仁慈是别人比不上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说辞哦!明明才三天而已。
……怎么办……?我好想逃走。
总之,我在偏远城池里接受教育的时候,这两个人在这里下了比军备来要多的工夫。
“一宫的神川黑曜姬、二宫的锡马翡翠姬、三宫的夏目常磐姬、四宫的鼓城琥珀姬,五宫的仓濑浅黄姬、六宫的牧濑萌葱姬,还有七宫的贺川空澄姬。七座都市共有七位公主吗?”
我继续自言自浯。
“七个公主都这么辛苦吗?”
我开始思考这些从未见面,却有相同际遇的人们。
其他都市还没有拥立公主的实力,否则数量继续增加下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七个人中敬陪末座的就是我。
据说先王有许多妻妾和婚外情,有几个私生子也不足为奇。
原本的后代因为接连染上流行病而倒下,再加上阴谋暗杀,才会演变成要从乱世中寻找后继者来维持王室。
该不会除了我以外,其他每个人都是先王之后吧?
这种想法虽然可笑,但我却慌张地从床上坐起。
突然觉得很担心,毕竟这是很有可能的。
这是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一手造成。
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但不会在意,反而会觉得找个冒牌货还比较有趣。
仔细一想,的确很有可能。
“请您务必小心。”
耳边响起离开七宫城时的叮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就选她吧!”
“找个健康一点的孩子吧!毕竟我们没办法给她什么保障。”
从三年前的任性言行举止看来,事情越发是如此。
虽然听说大家都是冒牌的,但如果只有我是假的怎么办?
要是其他的公主都是认真又美丽,后盾是些正派的好人,又该怎么办?
“还是要逃走……?。
天气日渐转凉,背后却流过一阵冷汗。
不行,至少得先镇定下来。
总觉得越想越恐怖,不冷静下来不行。
打算到窗边,呼吸窗外的空气。
跨过自己的床,有气无力地趴在窗边。在城里等待我们回去或传唤的侍从长面前,我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
靠在涂漆、打磨的窗台上,我探出头。
“呼——”
晚夏的凉风吹拂着我发烫的脸,虽然感觉到天气要变冷了,但是风还有点热。
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怀感激的温柔。
泛红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来。
快到夕阳西下的时间,太阳落下的遥远西方地平线,可以看到空气正在摇曳。
在众多屋顶的另一头,杂草丛生的原野开始染上鲜明的颜色。
我的视线落在喧闹的人群。
窗户下的行人在客栈前的大路上来来往往。
工作结束了吗?有不少入都是一副急着赶回家的样子。要是一直关在城里,就看不到这幅悠闲的景象了吧?
竖起耳朵,还可以分辨出喧闹声中有些谈笑和争吵。
这就是所谓的日常吧?
在和缓的氛围里,我有了这种体会。
由于产油的锡马城正在打仗,灯油成了奢侈品。除了都市中央以外,夜色来得特别早,来往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
从穿着羽织的人群身上可以感受到市民的活力,偶尔也可以看见逐渐流行的中原服饰,四处都有穿着夏季单衣,再套上秋天衣物的人。
城堡和四周的村落,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
这种富足的生活经不起考验。
啊!这是杜艾大人的口头禅吧。
想到这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和他的思考模式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越来越像。
“结果还是太迟了吗?”
我低声自语,觉得心情轻松多了。
凝视着许多户人家后面的落日,感到放松下来。
夕阳余晖中,有几户人家开始点起灯火。
忽然发现在倾斜的屋檐缝隙中,有座高台上的公园。
似乎是为了纪念什么,有座像是城池土台的人造丘陵上,还种了一排花木。
东和地区祭拜时所使用的是圆锥形的丘陵,没有的话就构筑人工高台,和我订立契约仪式的玉水府也是如此。
公园的丘陵看起来很小,应该是没有特殊名称的土合吧。
看起来是可以轻松走路来回的距离。
“过去;看看吧!”
我下意识地低声说完,离开窗边,披上夜用的长外套,走出自己的房间。
来到铺设木板的走廊,发现隔壁房间的杜艾大人好像正在和客人讲话。
应该不是官方的工作。稍微听得见客人单方面、平淡的说话声。
大概是情报贩子吧。
我放轻脚步,不让他们发现,往楼梯前进。
“…鼓城的琥珀姬……压力…斥候……”
耳朵听着断断续续的片段,走下楼梯。
和客栈里的人们保持距离,来到门前的大路。
为了不让杜艾大人发现,我混进人群中,由大路往西走。
刚刚透过窗户就已经把路线记得差不多了。
应该马上就到了。
定过杂货店、干货铺和一排民宅前面,我似乎一直逆着人群前进。
从某个地方的屋檐下,传来风铃的声音。
玻璃风铃的声音清脆响亮;有点钝的声音是竹子风铃,陶风铃的声音则传得特别远。
黄昏凉爽的街头,家家户户种着牵牛花。
种满向日葵的庭院里,孩子们大声地玩闹。
人群在暗红色的街上映出长长的倒影。
我在这样的风景中漫步。
没有什么特定目的。
只是想看看不同的景色、呼吸不同的空气,就只有这样。
而且在周遭可以感觉到某种让人怀念的悸动。
不过,在这条街道上,这些房子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属于我的吧?
终于走到高台下,站在石阶上。
大概有三十阶左右。
这里的位置应该没有客栈三楼的窗户那么高吧?虽然在窗边就知道这一点,不过可以欣赏和室内不一样的景色就够了。
精神不错,我把今天最后的气力用在爬石阶上。
爬到顶端时,孩子们正好要回家。我和最后一个小孩在最上面的楼梯擦身而过。
像是和小孩子互换位置,我一个人站在石阶上。
眼前是一片染上夕阳的广场。
夏天的落叶在风中飞舞,寂静的景色。
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只有守护的树丛围绕一小片空地。
常绿树围着圆形的广场,可以看到土壤原本的模样——是稳定的硬土。
用来举行小型的街坊祭典或祭祀刚好,也可以当成集会所,或是孩子玩耍的地方。
没有人烟的时候,这里显得特别寂寞,但对于想要静一静的我却毫不在意。
树林好像在地面上一较高低似的,在暗红色的广场上拉出长长的身影。
在我脚下,细小的砂石也跟着投射出实体一倍以上的影子。
我寻找西边的太阳。在宽广而平稳的原野彼端,可以看到那里有几座山头,以及上面的深红色夕阳。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几乎是无意识地开始往西,横越整片广场。
抬起头,举目眺望开阔的景观。
世界交织着暗红和阴影。
染上夕阳和暗影的浮云被风吹过,慢慢飘远;近处的天空,布满交缠的云朵。
我终于来到高台一角,在一排稍有高度的树木下,还有用来观赏景色的长椅。
将西边广阔的街景和远方辽阔的平原一览无遗。
稍微往下看,就能看到阴影下的屋子飘起炊烟,还有点上灯火的窗子。
这一幕真是温暖。
“好美啊……”
我脱口而出。
“就是说呢。”
“是啊……咦?”
正要同意之时,我不禁为主一愣。
就在我的左侧不远处,传来这道声音。
我慌张地转过头——
发现那里有个娇小的身影。
我注意到西边,在我站着的广场一角摆设着我刚刚还想坐在那里的长椅子。
可是我完全没发现有人坐在那。
一定是我的视线都被这片广阔的风景吸引,分不清是人影还是树丛阴影的缘故。
这个坐在褪色木造长椅上的人一身黑衣,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的另一头。
“请问您是对我说话吗?”
我一本正经地反问。
“啊!我打扰您了吗?”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请您好好休憩吧。”
是我的反应很好笑吗?她微微一笑。
飘逸的黑发在阳光中摇曳,头上的黑帽子微微上下。
她穿着黑衣,留着一头黑色长发。
有如丧服般的黑衣,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刚从葬礼回来的样子。只是上半身穿着华丽的外套,看起来又不像丧服。
在这个季节穿着容易吸收阳光的黑衣应该很热吧?阳光还很强的时候,大概得躲在树荫下或是其他地方避暑吧?
衣服的质地好像是薄绢,帽子也是夏季的帽子。
“您在乘凉吗?”
我为了掩饰刚才奇怪的回应,试着问她。
“是啊,我最喜欢夏天的这个时候了。这个颜色穿起来很热的。”
她微微抬起广袖(注:袖口宽度和袖子一样长的和服)下的双手,照耀在暗红光影中的脸庞露出笑容。
“既然如此,在这个季节还是不要穿黑衣比较好吧。”
我自己在夏天就只穿浅色衣服。
“的确没错,不过我喜欢这个颜色。”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傻,但也特别认真。
“原来是嗜好啊?那就没办法罗。”
不论是展大人或杜艾大人,都会为了自己的爱好不惜成本。我实在太了解这种人的心情了,所以忍不住点头。
这种回答听起来很怪吧。
只是,她却转向坐着的我,露出不可恩议的表情,凝视着我,指尖轻触嘴角微笑。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呢。”
是真的觉得很有趣吗?只见她一直低下头,忍着笑意。
“不好意思……我笑出来了。”
不久之后,她用沉稳的眼神注视着我。
慢条斯理的动作,黑衣身影在长椅上坐直,肩膀上是件裹住全身的长外套。
衣摆淡淡的刺绣,在红色的夕阳中发光。
是一朵蝴蝶兰。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以清晰而一本正经的声音向我发问。
“我?嗯…”
沉稳又优雅的姿态,让我不禁慌张起来。
她的声音和视线都很坦然,实在是太美了。
在我的眼前坐着一位端正、不,非常端正的少女——
细长的眼睛,纤细的下巴,像是宝玉精雕细琢的端整眼睛、鼻梁和嘴唇。
肤色比起我遇过的人都还要白,头发也更黑。
绑在背后的黑发、不遑多让的黑色眼珠,和少女在夕阳下的白皙脸颊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我是来看夕阳的,因为……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刚好这时您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低下目光,怕被她看穿,急忙地编了个奇怪的谎话掩饰。我竟然没注意到她这件事,让我难为情到耳根发烫。
回过神来,发现胸口怦怦直眺,为了镇定下来,我在脑里搜寻词汇。
“一定很寂寞吧?明明人就在这里,对方却什么都没说。”
“是啊。”
她平静的回答声,听起来好温柔,就像是大人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也完全看穿我随口编扭的谎言。
“不,我是说……我一定打扰您了吧?”
我寻找着恰当的词汇,和她四目相交,只见她露出非常柔和的表情。
仔细一看,年纪好像比我大。
从成熟的外貌和镇定的表情看来,年纪似乎比我大上许多,不过实际上只大了二、三岁吧。
叫她一声姐姐似乎还不错。
既然对方年纪比我大,我稍微没有那么慌张了。
“没关系,不用太过在意。”
说了一串暖昧的话,她的目光转向西方。
我也把视线移向那边。
暗红色的半圆形。
就在不知不觉间,落下的夕阳下半部已经躲进遥远起伏的山间。
“真漂亮啊。”
一袭黑衣的她看了我一眼,形状美好的嘴唇动了动:
“是啊。”
“那些山峰是西方山脉的尾端,真的很好笑喔!东和称呼它为西方山脉;从中原来看,它就叫做东方山脉了。”
一阵低低的轻笑声。
“那些山峰越往北占地越广,阻隔宽阔的陆路交易,也远离中央区域的纷争。那边的太阳不会照到我们这边来的。”
她提起比位于东和西方的贺川,还要遥远的西方。
从不知道正确与否的地图看来,我回想那两个人,还有侍从教我的知识。
“在山遥远的另一方有人迹稀少的荒野,尽头据说可以看见河流注入南方的大诲。大海彼方和中原南境似乎有海路相接,但却没有什么往来。对中原或东和来说算边境,为了寻找温暖的土地,双方都会朝南洋移动。”
东和的四面,好像在东方尽头被大海包围,北边是西方山脉,南方则是邻近内海。过去杜艾大人曾经教过我,如果土地再长,再广阔一点,东和就称得上是半岛地形。
“大海……真好。”
我对这种只听过名字的地方多少有点憧憬,除了旅行家以外,生在内地的人只知道自己诞生的地方和生活的都市,也是理所当然的。
旅行家也限于特定的商人、还有特权阶级的游山玩水。除此之外,大概就是像以前的展大人那样的流浪者吧。
“大海是摇曳的原野,脚下踩不到底。”
她似乎已经在某个地方见识过了,毫不犹豫地说。
“是这样吗?”
我小声地说,继续眺望落日风景。
我们就这样沉默下来,遥望着落日逐渐西沉。
在夕阳沉落七成寸,开始听见青叶鹗的叫声。
在视线的上方,黄昏月色的轮廓越来越鲜明,夜星开始闪烁:
咚咚——!远处某个地方传来钟声。
那是水力推动的计时器所发出的沉重音色。
黄昏时光就这样平稳地度过。
“时间差不多了吗?”
要乘凉的话的确有点晚了,我这么问道。
“时间到了,不过我不急。”
黑影少女应声,黑帽子的帽缘往上一仰,抬起头,我也跟着做。
高处的云朵一片深红,然后逐渐幽暗下来。
看不到太阳,残留的淡淡余晖仍然在黄昏的景色中持续。
“您是一个人吗?”
换她问我。
“是的,有点想一个人独处,于是从照顾我的地方溜出来。”
“真是巧,我也一样。”
“我打扰到您了吗?”
“不会,正好有点看腻了。”
有点奇妙的对话,让我心头一阵悸动。
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她重新戴好黑帽子,看到她的侧脸微微一笑。
“不过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天色就要暗了。”
钟声停止,黑衣少女慢慢站起来。
戴着黑帽子的她,大概比我高一个头吧。
“是啊。”
虽然如此,但总觉得很难告辞离开。
“您回去的台阶是哪边?要不要一起走?”
“我走这边。”
两个人伸手指着东边和西边的台阶,不约而同地相视笑了起来。
我笑起来有点孩子气,不过她却很有气质,即使想要模仿她也学不来。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好笑。
“那么,清多保重。”
“请多保重。”
黑衣人和我背对背,在夕阳中道别。
一回过头,她的身影已从视线中消失,我突然觉得好寂寞,站在东边阶梯的顶端。
那里也看得到一袭黑衣。
是个混杂灰色的人影。
朝下一望,在台阶中间,有个少年抱膝坐在那里。
他的视线,从照不到太阳的阴暗阶梯仰望着我。
“日影——”
我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天色暗了,总要有人来接你。”
他的特色就是不多话。
“你看到那个……黑衣女子了吗?。
我向走在我前头的背影发问。他们的打扮很像,身高也差不多。
同样是在灰色的羽织下穿着黑衣,只是眼前这个人的衣着很随便,颜色也淡了些,感觉像是薄黑色吧。
那个人身上的黑衣则和他不一样,除了布料让人感觉一定很昂贵外,做工也很细致,我想应该不是这一带的款式。
黑绫这个词,应该就是用在那种夏衣上吧。
回程一片夏季的灯火,路上行人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悠闲地在夜空中飞舞的蝙蝠。
“她很漂亮哦!气质又好,也许是某个出门在外的名门千金小姐呢!”
只要想起她就觉得自己心头怦怦直跳。
如果是她,一定比我更像真正的空澄姬吧!一边这么想,一边试着委婉表达自己的感受。
可是就和预想的一样,他什么也没说。
他虽然没提,可是大概从我走出客栈开始,就一直跟在我后面吧。
我想就算跟展大人或杜艾大人报告,他也只会说最低限度的话吧。
“……晚餐的鸭子是贺川的名产。”
看见闪烁灯火的客栈时,他的喃喃低语让我瞪大眼睛。
日影没有进入客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旁边的某条小巷里。他的去处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飞舞的灯蛾。
他到底在哪里吃饭,睡觉呢?!似乎连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不太清楚他的日常生活。
目送他的背影,我茫然站了一会。
“难道他是在担心我吗?”
不久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件事,觉得他沉默寡言的背影变得可亲多了。
我为了这种小事而感到高兴。
在感受这种幸福的同时,不知道为何脑海里都是那个和我一起看夕阳的人。
黑衣的身影伫立在暗红色的世界,总觉得一直忘不了这一幕。
想和她多聊一些,自己却连话都讲不好,真是难为情,连耳根也跟着发烫。
而且好后悔没问她的名字,盼望能够再遇见她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